在处理善后的事情上,李世民抓住了魏征这一个关键点。
魏征是李建成的太子洗马。李世民将他拉揽过来,就等于安抚了原太子府跟齐王府的人。我曾经写过一个小说,叫《诸王的游戏》,就对李世民招安魏征进行过演绎。
虽然是小说,但是在大事上还是遵守史实的。现在贴上来,请大家阅读:
魏征瞪了玄德门的守卫一眼,面孔生疏,想来已经换成了秦王的人。当然,秦王已经不是秦王,天策府也不复存在,现在只剩下总领军国事的新太子。旧的太子不知道尸首何处,齐王也成了长安城的忌讳,所有的官员都在想着怎么撇清跟这两人的关系。成王败寇,千古不变。
我不该再踏进这里半步的。魏征想着,但我不得不来。为了身后的这个人,魏征望了后面一眼,薛万彻垂头丧气,在长安郊外的一处破庙魏征找到他。薛万彻本想逃到幽州,但在魏征的执意劝告下,他才愿意回到长安城。
这是诸王之争,不是天下之争。魏征想着房玄龄的话,这又是一个充满诱惑的谎言?只是为了哄骗东宫、齐王的府署好聚而杀之?魏征想起当年王世充就干过诱降而杀之的事情。如果这样,我万死难辞其咎,而身后的这个人将第一个为我的愚蠢付出血的代价。而接下来,会有更多的血要流,东宫、齐王的人已经塞满牢狱,是生是死悬于一线。
经过佛堂时,里面的佛音依旧,太子深信佛祖,可佛祖保不了他的性命,秦王倒不信,可为什么这里依旧充斥着佛香?或许新任太子有太多的东西要除旧布新,很快就会轮到这里。魏征毫不怀疑。
转过佛堂,动物的气息浓厚起来,还有一阵急躁的叫声传出来。
“花鞭也感到不安。”薛万彻在后面说道,魏征怔了一会儿,才想起太子有只叫花鞭的山猫。
要是太子把精力多放到正事上,而不是浪费在这里的鹰坊,或者就不会走到这一步。魏征加快脚步,鹰坊比佛堂还大,却比佛堂还无济于事。
长长的千步廊通向显德殿,路上时不时有宫女经过,连宫女都换了,魏征所见的全是陌生的面孔。我们也在替换之列。旧的宫女会打发到冷清的掖庭宫与马桶、污衣为伴,而我们却要接受生死的宣判。
显德殿外人来人往,其中不乏身着紫衣的高官,魏征看到了封伦瘦弱的身影,这位墙头草又找到了新的东家?封伦经过他时,盯着他看了一会儿,魏征看到他在轻轻摇头,当封伦的眼光落到薛万彻身上时,那种惋惜的意味更浓了。魏征回以冷笑,不愿继续承受对方廉价的同情,一朝天子一朝臣,我们是败者。魏征匆匆拱手为礼,薛万彻甚至都没有看对方。
“玄成!”房玄龄的声音传来,秦府学士的脸上写着轻松,“你终于来了。”
他倒迅速进入角色,已经把东宫、把显德殿当自己家了。魏征回应:“我当然要来,我现在还是太子洗马!”太子已经换了,洗马还有存在的必要吗?魏征准备回收对方的嘲笑,可房玄龄只有胜利者的微笑:“玄成,你还是嘴上不饶人。不知道你见了老朋友是不是还是这副模样。”
“老朋友?”
“王公?”薛万彻在后面叫出声。魏征越过房玄龄的身子看过去,一个男人正从台阶上忙不迭地奔下来。
“玄成。”来人急匆匆地来到魏征面前。叔玠!魏征吃了一惊,这位东宫同僚一路走下来倒未见气喘,流放的生涯让他强壮了?事情才过去数天,他就回到了长安城,难道他跟许多人一样投靠了秦王?
“叔玠,怎么是你?”魏征说道。这意外冷淡的语气让王珪显得有些手足无措,脸色通红、嘴唇颤抖想说些什么。
房玄龄用一阵笑声冲走了莫名的尴尬:“是我假借太子之令宣他回来的,长安事一定,无论输赢,他都应该回长安为大唐出力。”
他没有背叛?望着王珪忠厚的脸,魏征终于肯定了这个答案,继而松了一口气。紧接着愧疚感涌上来,王珪原本白胖的脸变黑变尖,他被流放到蜀地,开始我们还托信问询,可渐渐地,我们几乎忘记了他。
“叔玠。”魏征拱手,“这一年来,辛苦你了。”
“哪里哪里。”王珪连忙回礼,脸上的红晕更盛了。
“我已经在偏殿设宴,专为三位聚旧。”房玄龄说道,“现在还是……”
“对了,让秦王等久了。”魏征冷笑着,“哦,我忘了,是太子殿下。”
显德殿摆设依旧,只是气氛完全变了。似乎一迈进来,就可以感觉到这里已经换了主人。而变化又不仅仅如此,站在殿内,魏征明白,在这座宫殿群里,曾经位于中央的太极殿已经失去它的权威,现在,这座曾经的东宫首殿将跃升为长安的中心、天下的中心。
昨日的秦王、今天的新太子坐在那张旧榻上,旁边立着秦叔宝跟程知节,那位亲手杀死太子的尉迟屠夫不在,魏征想到,领着囚犯冲击禁门的长孙无忌倒在。杜如晦站立的位置靠前一些,他看魏征的眼神似乎还带着一丝愧意。杜如晦的旁边站着宇文士及,他那张小脸上的笑容写着自得。这是胜利者的集会,而我作为失败者,只能成为他们欢庆的佐料。
“你能来,让我很惊讶。”新任太子盯着他,表情严肃。魏征试图在对方那张脸上寻找一丝胜利者的喜悦,结果一无所获。新任太子没有着太子惯穿的黄色龙袍,但他悠然自得的样子,显然宣告着他是显德殿的主人。
“你宣我来,我就来了。”魏征回答。
“好,好!”太子冷笑起来,他笑得比大郎霸道,但治国从不靠霸道。魏征心想。
“驱逐我学士的那件事是你设计的?”太子突然停止笑声,冷眼盯着他。
望了望旁边的房玄龄,这是跟我算账的时候吗?魏征挺胸回答:“没错!”
“你总算肯认!”太子语气冰冷,“你身为东宫洗马,为何离间我兄弟!”
魏征似乎看到房玄龄在朝自己使眼神,他是想让我认输,有我的认输,胜利的成色才更足?下意识地,魏征又望了望后面的薛万彻,这位前东宫护军自从进来以后,还没有说过一句话。他将生死系在我的身上,他相信我的话,才来到这宣判之地。
“我不是离间,我是劝太子早定决心。”魏征答道,我不是离间,我在劝他早除祸患。想着薛万彻发红的眼,魏征将这句咽下,可这也足以让新太子脸色变白,连王珪都朝他摆头。蜀地的寒苦让这位同僚改变了吗?他什么时候也知道奉迎胜者了?魏征脱口而出:“先太子要是早听我的话,必无今日之祸!”
王珪脸色大变,魏征听到薛万彻的低叹。我为了一己之快连累了他,还有那一百多囚禁在死牢的人。
这句话沿大梁盘绕,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大殿里沉寂得像一块铁板,直到太子的声音在这块铁板上发出响亮的大笑。
“好个田舍汉!”太子起身,大步走向魏征,立定后,他深鞠一躬:“魏公,刚才多有得罪,还望不要在意,以后还要请魏公多教教世民。”
“教你?”魏征愣了一下。
“魏公曾经上书天策府,献计十策,世民愚笨,没有采纳,我与玄龄每次说起这件事,都后悔莫及,以后还请魏公尽弃前嫌,赐世民十策、百策、千策,以治天下!”
魏征望着这个向他弯腰的人,那一脸的诚恳倒不像是装出来的,或许他要收买人心,用一个魏征来告诉天下人,他已经掌控长安、掌控天下。但这也是我的机会,魏征用余光看着身边发呆的薛万彻。
“十策百策不敢,但眼下就有四策,殿下要是想长治久安,这四件事必先做不可!”
“魏公请说!”
“其一,先太子虽然逆谋,但终究是皇帝嫡子、太子同胞,还请太子以礼葬之,允我扶棺送行。”说出这一句,魏征内心一阵痛楚,那个敦厚的人没有逆谋,他只是失败者。
“那是自然。”逆谋者停了一会儿,首肯道,他是真正的逆谋者,魏征想到,但他还是胜利者。
“请魏公说第二策。”胜利者似乎不愿意在这上面多停留,他催促道。
“其二,薛护军忠心护主,虽有杀伤,但事在急迫,请殿下赦其罪!”
“我早有此意。在玄武门外时,”太子点头,“薛将军其时各为其主,能忠于所事,此是义士。我不但要赦他罪,还要任他为右领军将军,大唐安危以后还要靠薛将军出一份力。现在突厥人就在外面不远处,等着看我大唐的内讧,我们不会给他这个机会。”
我们已经内讧,魏征差一点要反唇相讥。
薛万彻呆在原地,魏征捅捅他的腰,他反应过来伏地谢恩。
太子上前扶起薛万彻,用力拍着他的肩膀:“不要有顾忌,大唐不会埋没你的将才。”
至少保住了一条命,魏征深吸一口气。
“其三,先太子、齐王左右一百余人尽在死牢,另先太子、齐王部属在外者亦有数百,请殿下赦免其罪。”
“党羽不诛,后患无穷。”宇文士及突然接口。
如果可以,我会让他尝下我的老拳,魏征盯着这位天策府司马,现在他的职位是什么?尚书还是中书令?自己的官职越高,他人的生命就越同蚂蚁一般低贱么?
“先太子及齐王在时,权大势众,谁人敢说不与其为伍?就是宇文公也不敢说与先太子毫无瓜葛吧。”魏征盯着他,直到对方低下头,“如果太子殿下执意扫而诛之,只怕人人自危,这岂是治安之策?!”
“但只怕有的人心里难自安,就是我再怎么做,他都未免做出点事情。”太子说道。
“谁?”魏征问。
“燕郡王李艺!”房玄龄说道:“殿下总军国事,前日已经召他,听说他不但未来,还领兵欲奔幽州。”
“倘若殿下大赦天下,他仍然一意孤行,那是他自取灭亡。”魏征说道。
太子点头:“那好,玄龄,你亲去中书省宣我的教令,诏告天下,二凶余党,尽数赦免。”
“只是赦免只怕不够。”王珪在旁边说道。
“叔玠请说。”
“虽有赦令,但天下自有侥幸之徒争相捕告以邀赏,望殿下明令禁之。”
他没有变,他还是那个志量隐正的儒生。魏征朝王珪投去赞赏与欣慰的目光。
“好!好!”太子击掌,“有两位谋划,天下何愁不治。玄龄,就依叔玠所言,要有捕告东宫、齐王府余党邀赏,以诬告反坐论。”
“我已经拿出诚意,李艺如果还意图不轨,少不得要使雷霆手段。”太子转向薛万彻,“薛将军不会怪我吧。”
“如果李艺反叛,我愿亲手斩他头颅。”薛万彻回答。
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救下来,但至少已经救下数百数千人。
“愿闻魏公第四策。”太子继续说。
“鹰坊里的东西养之于国何益?不如纵之。四方贡献不断,皆是民脂民膏,不如罢之,殿下总军国事,兼听则明,偏信则暗,应大开言路,听百官陈治道。”
“这明明是三策归一策嘛!”太子大笑,“这三条都好,鹰坊的东西早已经放生,剩下的事情克明去办。”
“可我刚才还听到花鞭的声音?”
太子露出疑惑的表情。薛万彻说道:“是那只山猫。”
“鹰确实已经放掉,但这只山猫要是随便放出去,只怕长安人都吓得睡不着觉了。”杜如晦替太子回答,话音落下,笑声一片。
魏征没有笑,他笑不出来。我献过十策,你没有用。魏征心里默念,但今后我会有百策、千策、万策,到时就会知道你是为了收买人心,还是真心求谏。
玄武门之变后的善后行动,只不过是秦王府危机预言的实操过程。
玄武门之变的逻辑起点是李建成的那杯毒酒。李建成让李世民喝了毒酒,亏得李神通把吐血的李世民背回秦王府,否则李世民已经完蛋了。从这时起,兄弟二人再没有回旋余地,只能有一个活着。
经过毒酒事件,房玄龄和长孙无忌跟李世民挑明了:李建成和李元吉早就跟你撕破脸了,你如果再不下定决心,我们就得离开了。这二人的说法并不是危言耸听,为了削弱李世民的势力,李建成早就开始暗中收买秦王府的人,不能收买的要么降职贬黜,要么借口杀掉。当时秦王府上下人人自危,如果李世民再不下决心,他们就得逃命了。
因为毒酒而大口吐血的李世民终于下定了决心,开始组织策划整个玄武门行动。这个行动布置周密,一环套一环,显示出了极强的目的性和针对性。
第一,收集李建成和李元吉淫乱后宫的罪证,直击李渊痛点,以此确定李建成和李元吉会同时被召入宫,保证一网打尽。
第二,买通玄武门守将敬君弘,如果李建成的部曲攻打内宫,守将可以抵挡敌军,赢得斩首作战的时间。
第三,保证尉迟敬德、程知节和秦叔宝等金牌打手跟随自己,确保一定杀掉李建成和李元吉。
第四,提前打点好萧瑀等李渊身边近臣的关系,以便第五点的实施。
第五,杀掉李建成和李元吉后,派全副武装的尉迟敬德火速赶到李渊身边,控制皇帝的一举一动,再由萧瑀和裴寂等劝说李渊不要反抗,顺其自然即可。
第六,局势稍微稳定,立刻斩草除根,灭光李建成和李元吉势力。
第七,等待局势稍定,逼迫李渊退位,李世民正式登基。
整个玄武门之变其实是秦王府策划的一整套危机预案的实施,核心人物就是房玄龄、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。虽然计划在实施的过程中有一些小波折,但总体都在秦王府智囊写好的剧本中,堪称谋嫡之战的模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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